中国顶尖设计师郭培以非凡创意承袭传统工艺

“我两三岁时就开始对缝纫产生兴趣。”巴黎高级定制时装工作室「玫瑰坊」创始人兼高级定制时装设计师郭培如是说。她早年对中国古代皇家刺绣工艺的迷恋,为日后立足国际时尚舞台的辉煌事业奠定了基础。

Zolima CityMag 2024.11.18

郭培带着严肃又略带惊讶的神情回忆道:“在我成长的那个时代,没有所谓时尚的概念。”作为中国首位也是最著名的高级定制时装设计师,郭培不仅在国内时尚领域取得了不可撼动的地位,声名也远播海外。目前,香港当代视觉文化博物馆M+正在举办她的个人展览 “郭培:艺想天开” ,展出一系列最具代表性的杰作,其中包括美国流行音乐歌手蕾哈娜2015年出席Met Gala慈善晚宴时惊艳众人的黄色礼裙。

 

郭培的话不难理解,中国的高速发展和变化有目共睹。在过去,几乎人人都穿着酷似军装的制服(从中山装演变而来)。而如今,潮流和风格早已成为大众普遍关注的热点话题,本土设计力量也日益壮大、引人瞩目。

 

郭培1967年出生于北京。在她成长的环境中,身边的人们无不穿着统一的着装:这些衣服大多由女性利用有限的布料和样式,为全家人手工缝制而成。安东尼娅·芬南(Antonia Finnane)于2004年出版的著作How To Make A Mao’s Suit – Clothing the People of Communist China 1949-1976详尽介绍了那个时代严格肃穆的着装要求,而这正是郭培年少时经历的社会环境。

 

郭培说道:在我弟弟出生后,母亲因为眼疾几乎失明,我就帮她穿针,坐在旁边看她给我们缝衣服。”在那个最忽视时尚的年代,郭培却从记事起就对服装产生浓厚的兴趣。

 

 

她经常模仿母亲,为自己的玩偶制作衣服。因为家庭的军队背景,她成为最早一批拥有缝纫机的幸运者之一。郭培七岁时便已学会使用缝纫机。她补充道:“我也深受祖母的影响,她是在清朝年间出生的,会教导我做自己做过的蝴蝶和花卉刺绣。”这种技艺精湛的刺绣在中国文化中随处可见,从装饰元素——尤其是在中国南方,到朝廷官员官服上象征品阶的金线丝绸补子:品阶最高的官员胸前饰以仙鹤刺绣,二品为锦鸡刺绣,孔雀、雁或白鹇等则分别代表其他品阶,多至九品。

 

刺绣同样是女性日常和特殊场合服饰中的重要元素,出自佛教、传说和自然天地的图案样式繁多,寓意吉祥福泽。刺绣工艺的风格因地而异,主要有苏绣、湘绣、粤绣和蜀绣四大类别,在几何构图、色彩运用和针法技艺方面各具特色。

 

 

郭培说道:“祖母讲述的刺绣如此丰富多姿,令我为之着迷。祖母还让我了解到传统文化习俗,包括过去的生活方式、道德观念和男女着装的差异,这些都影响了我自己的穿衣风格。清朝服饰常见的传统色彩——深粉、淡绿和青绿色或者婚礼上使用的红色,深深地吸引着我。祖母也教会我,黄色是皇帝的御用色,官民器服不得用黄色为饰。”

 

这些在郭培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记。“直到今天,我也从不穿黄色衣服,”她笑道,尽管她可以为别人设计。她也不穿牛仔裤:“中国改革开放初期,西方时尚风靡一时,牛仔裤非常流行,所以我买了一条。我父亲看到我穿牛仔裤,非常震惊:‘如果你穿这个,就不是我女儿。’所以我再也没穿过牛仔裤,”她笑着说。

 

除了母亲和祖母的耳濡目染,郭培还考入北京第二轻工业学校,接受了专业培训。1986年,她成为中国最早一批服装设计专业毕业生之一。在那里,她学会了描绘人体、制作服装设计图和上色的基础知识。那时,中国处于改革开放初期,时尚依然被视为舶来品。

 

 

中国刚一打开大门,20世纪40年代以来的各种海外文化运动(包括时尚潮流)一拥而入、目不暇接,也带了超乎想象的可能性。从摇滚乐到迷你裙,从抽象表现主义到烫发,从披萨到杰克·凯鲁亚克和艾伦·金斯堡等反文化作家,还有迪奥(Christian Dior)和巴黎世家(Balenciaga)同时涌入国内,令人激动不已,又不免迷茫混乱。

 

在郭培早期的作品中,我们既能看到她对传统中国文化的热爱,也不难发现她与当时所有年轻人一样,对西方新鲜事物的好奇和兴趣。她说:“我毕业后开始从事设计工作时,确实感受到西方美学的强烈冲击。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末,我前往法国旅行和工作。在此之前,我对西方美学的了解非常有限。见得越多,就越深受吸引,尤其是法国的美学和时尚。在开启时装设计师生涯之初,我从眼前所有新奇的事物中汲取灵感,也就是说西方的艺术、建筑、珠宝和时装。”

 

 

本次亮相M+展览的“建筑”系列及2018年“传奇”系列的部分作品中将这一点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些立体剪裁、结构分明的时装直接从教堂、博物馆、哥特风格和现代主义建筑中取材,重现早年欧洲旅行对其创作的影响。她的这种创作方式,有时会让欣赏者产生截然不同的看法。郭培略显疑惑地笑道:“法国人常评价我的作品很中国风,而在中国,人们又说我的作品很西方化。”的确,她早期作品中的超短裙,对当时的中国人而言还是一件新鲜事。

 

这正体现出她创作风格的演变:从早期对西方文化的兴趣,逐渐回归并发掘中国传统美学与文化之美。本次亮相M+博物馆的展品中,包括数件彰显中国文化韵味的作品,包括2019年“东·宫”系列的单肩丝绸亮片旗袍裙,以及2009年“一千零二夜”系列的“青花瓷”传统礼裙(2009年),后者廓形雍容、富有波浪感,面料图案宛若中国传统青花瓷。

 

 

在郭培的创作美学中,工艺,尤其是传统工艺——无论源自中国或欧洲,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刺绣至今仍是她的一大爱好。“对我来说,工艺的起源并不是最重要的,”郭培说,“工艺本身便格外宝贵,即使没有实用价值,但它承载着人类的文化遗产。我们应当努力保护和传承工艺,把它们留给千秋后人。传统文化需要得到保护与传承,比如通过现代的创作焕发全新活力。我的作品融入了众多传统元素,依然很现代化。”

 

郭培始终秉持开放的创作理念。她表示:“有些人说在我的作品中看到了苗族和侗族文化的影响。”这种独特设计在2012年“龙的传说”系列中尤为显著,该系列同样于M+博物馆展出。她继续说道:“但坦白说,我不确定这种灵感的明确来源,它也可能来自泰国,甚至非洲。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工艺和技术背后的理念,以及如何能够加以利用,打造出我心目中的美丽作品。”

 

然而,这种美是脆弱易逝的。郭培感叹道:“工艺正在消失。有人对此不甚在意,他们说‘也许我们不再需要工艺’,但我不同意。关键不是我们是否需要工艺——保护工艺当然重要。文化需要被保护和传承。文化就是我们的历史,是人文精神和创造力的基石。听起来很宏大,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比如有人也在保护音乐,而我希望为保护工艺尽一份力。有时,我觉得这与人类对世界造成的整体影响密不可分,比如对大自然的破坏。”

 

 

郭培对美的不懈追求,有时会与维系创作所需的商业策略产生矛盾,因为她最华美繁复的作品“其实并不好卖”。她解释道:“我的中国客户即使参加晚宴,也不会选择过于奢华张扬的衣装,而更愿意购买相对保守的高级定制时装。”

 

在经历长期的旅居和环球探索之后,郭培在近几年将目光重新转向了国内。2016年,她受巴黎高级定制时装和时尚联合会之邀,赴巴黎参加高级定制时装周。到2020年,她已经推出整整十季高定系列。“我必须承认,现在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自己家,”她说,“我喜欢待在家里读书画画——我不太擅长语言,也不太喜欢旅行。实际上,时装就是我的语言。我已经在海外获得了足够多的灵感,现在希望将更多时间花在中国,尤其是北京。”

 

如今,你最有可能在北京见到郭培。她或许在与丈夫——来自台湾的面料供应商曹宝杰讨论面料,或许在绘制新系列设计图,或许在工作室培训员工,努力传承从刺绣到精细缝纫等与时装各个领域相关的工艺,同时钻研古今中国美学,将其精髓注入当代时装。在她归本溯源的同时,毫不固于一隅。她说:“我仍然会被美丽的东西所吸引,并不在意它的来源。如今,我仍在学习中国传统美学,不断探索其中的无穷魅力。”

 

郭培于202412月举行的设计营商周Business of Design Week)发表演讲,讲述奢侈品与工艺之间的密切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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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 Christopher DeWolf

Photos: by May James, Courtesy Zolima CityMag

 

This column is produced in partnership with Zolima CityMag, an online magazine that explores Hong Kong’s arts, design, history and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