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傳統工藝保駕護航駕:中國頂尖時尚藝術家郭培
「從兩、三歲開始,我就鍾情縫紉。」玫瑰坊及 Guo Pei Paris 高級定製設計師及創始人郭培說。郭培早年對帝王時代刺繡的熱忱,為其後來的國際時尚事業奠下基礎。
「我成長的年代,與時尚完全沾不上邊。」郭一臉認真地說,語中略帶詫異。作為中國首位頂尖高級時裝設計師,郭培在中國時尚界的地位非同凡響,名氣亦早已傳遍中外。其首次個展《郭培:藝想天開》目前在 M+ 亮相,展出她一系列最經典設計,當中包括美國歌手 Rihanna 在 2015 年 Met Gala 上所穿的黃色禮服。
對中國時尚界今昔,郭培一語道破。一如其他領域,中國所經歷的變化,勢不可擋。從街頭隨處可見的軍裝服(類似中山裝或毛裝)的「零時尚」社會,發展至普羅大眾對新潮流及各式新造型趨之若鶩。與此同時,社會亦迎來一股本土創新的原動力。
郭培於 1967 年生於北京,從小身邊就是身穿標準服飾的人。由於女性當時負責以有限的布料及樣式為全家人備妥衣服,這類衣裝大多為自家製。其實,Antonia Finnane 於 2004 年出版的著作《How To Make A Mao’s Suit – Clothing the People of Communist China 1949-1976)》完美概述在毛澤東時代,遵從官方著裝規範是何等艱難。在這背景下,卻為年輕的郭培的展開了不一樣的人生。
「母親在生下我弟後便患上眼疾,更幾乎失明。於是,當她為我們幾個孩子縫衣服時,我便在一旁為她穿針。」郭培指出,自己自懂事以來便喜歡服裝,儘管當時中國正經歷著最不時尚的歲月。
她會以觀察母親所習得的技巧,為毛公仔縫製衣服。出身軍人家庭的郭培,很早期已有衣車可用。7歲時,她已懂得操作衣車。「祖母對我的影響也十分大。她生於清朝,教會我不同的蝴蝶及花朵刺繡。」她說。這類常見但講求精工的刺繡,在中國南方尤其流行,由裝飾藝術品以至文官的官服所佩戴、以金線和絲綢繡成的重要軍銜徽章,均可見刺繡的蹤跡。最高級官員外衣襟上的大徽章是滿洲鶴,二等標誌為金雞,其餘則是孔雀、野鵝或銀雉等,一共九個等級。
刺繡對女性服裝也非常重要。不論日常穿衣或特別場合服飾,都繡有源自佛教、古代神話或自然世界的各種符號,寓意繁榮昌旺。刺繡風格因地區而異:四種主要風格分別為江蘇的蘇繡、湖南的湘繡、廣東的粵繡,以及四川的蜀繡。當中的差別,主要體現於幾何構圖多寡、色彩運用及針法上。
「正正是祖母各式各樣的故事,激發了我對這門工藝的熱愛。」郭培說。「祖母還教會我各種傳統文化知識,例如昔日人們的生活方式、道德價值觀,或者以前男女服裝的差異。這對我的穿著方式也有著影響。例如,當我看到帝制時代的傳統顏色,包括深粉色、淺綠色和綠松石藍色,或者婚禮的紅色時,我會看得出神。我向祖母說這些顏色真美,她還會告訴我穿黃色是禁忌,因為是皇帝專屬的顏色。」
這句話,在郭培的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記。「直到今天,我都不穿黃色衣服。」她笑言。另一邊廂,她卻曾為其他人設計黃色的時裝。郭培也不穿牛仔褲。「當中國開始開放,西方時尚風靡一時,牛仔褲變得非常流行,我也因此買了一條。我爸看到我穿著牛仔褲,大吃一驚。他說:「你穿牛仔褲的話,我就不認你做女兒了。」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穿過牛仔褲。她又笑了起來。
除了母親和祖母傳授的知識外,郭培正式學習時裝,是在北京第二輕工業學校。她是 1986 年首批時裝畢業生之一。在學期間,郭培學習繪畫人體素描、繪製衣服及上色的基礎知識。當時仍是中國重新開放早期,時裝仍然被視為西洋之物。
中國正走出與世界深度隔絕的時代,迎面而來的是 1940 年代起便已發展的一連串文化運動,而時尚運動亦在其中。所有變化一下子出現,急速得讓人一陣眩暈,同時瀰漫著無數可能即像誕生的氣息。如此種種,今時今日或難以想像。不論是搖滾以至迷你裙,或者抽象表現主義以至燙髮,甚至是意大利薄餅以至 Jack Kerouac 和 Allen Ginsberg 等反主流文化作家,以及 Christian Dior 和 Balenciaga,種種新奇,都同一時間在中國冒現,讓人既興奮,亦有點不知所措。
由為祖母的傳統中國知識著迷,變成如其他同齡人一樣被西方事物所吸引,這段心路歷程,一一反映在郭培早期的作品中。「由大學畢業後從事時裝設計師開始,我便切實地感受到西方文化美學的力量。」郭培說。「在開始出國旅行之前,特別是到法國旅遊或出差(1990 年代後期),我對西方美學的了解仍相狹窄。但當我看到越多,對它的愛就越濃烈,尤其是法國、法式風格,還有法式時尚。尤其在投身時裝設計師的階段,我一直在各種新事物中尋找靈感,這意味著西方藝術、建築、珠寶和服裝。
在 M+ 展出的《建築》系列及《傳說》系列部分長裙中,便可看到郭培這些早期靈感。它們往往源自大教堂、博物館及各式建築,從哥德式到現代主義,均屬她 2018 年的創作,重現出早年歐洲之行對她的影響。這偶爾會導致因為受眾不同,讓作品有不同詮釋的情況。「在法國,大家總說我的作品帶有強烈中國特色。」她略帶不解說。郭培以早期的迷你裙作品為例,迷你裙在當時中國,完全是新事物。「但在中國,大家卻說我很西化。」
這正是郭培蛻變的寫照。雖然早期醉心西洋風格,但她最終仍忠於個人品味及好奇心,再次深入讚研中國傳統美學與文化。更多在 M+ 展出的中國風格作品,包括 2019 年《東·宮》系列的單肩真絲亮片旗袍,以及《一千零二夜》系列的清華瓷(2009),寬大的波浪形禮服,飾以青花瓷樣式布料,讓人一見難忘。
工藝,特別是傳統工藝,不論是中國或歐洲風格,始終是她美學的核心。直至今天,郭培依然醉心刺繡。「產地對我來說不太重要。」她說。「重要的是工藝,就算沒有特定功能,工藝仍是重要瑰寶。我們必須好好保存工藝文化,將傳統留給後代。即使傳統文化以現代方式呈現及應用,它們仍亟需保護。我的作品融合傳統元素,但仍充滿現代氣息。」
郭培的作品讓觀眾有自由解讀的空間。有些人說從我的作品中,看到苗族或侗族的特色。」她說的是來自中國貴州省份的少數民族。這在她 2012 年《龍的故事》系列中尤為明顯,該系列目前亦於 M+ 展出。「但老實說,我不知道是否有如此直接關連。靈感也有可能是來自泰國,甚至來自非洲。對我來說,關鍵在於作品及工藝背後的理念,以及是否能夠令它們變成美的東西。」她說。
然而,這種美是脆弱的。「工藝一直在消失。」郭培說。「有些人對此並不那麼關心。他們會說:『工藝其實不再那麼重要』,對此我並不同意。重點不在於我們是否需要工藝,而是我們必須保存工藝。文化需要我們去保護、維護。這是我們的歷史,是人文主義和創造力的基礎。對,聽起來像誇誇其談,但這是我的想法。例如有些人在保存音樂,而我要保護的,就是工藝。有時我覺得這是人類普遍損失的一部分,就像我們對自然界所造成的破壞一樣。」
郭培對美的追求,有時與維持其創作理念所需商業化方式相悖。她說,自己最華麗的作品「並沒有那麼暢銷」。「尤其我的中國客戶,即使參加晚會,他們也不會穿太奢華的衣服,他們願意買高級時裝,但仍是比較保守的款式。」她解釋道。
經歷過周遊列國、廣納百家的漫長的設計師生涯,郭培近年將目光轉向國內。2016年,她獲法國高級定製和時尚聯合會邀請到巴黎參加高級定製時裝周,最終做了十個賽季,然後決定在 2020 年停止。「我必須承認,目前我最喜歡的地方,是自己的家。」她說。「我喜歡待在家裡讀書和畫畫。我不太精通外語,也不太喜歡旅行。服裝,其實就是我的語言。我認自己已吸收足夠的外國文化,現在反而可花更多時間留在中國,尤其北京。」她說。
近年,最有可能與郭培碰面的地方,就是中國首都。她或許與來自台灣的布料供應商丈夫曹寶傑討論用料、繪製新作品,又或者在工作室培訓員工。郭培的工作室致力保存與服裝從刺繡到細針工藝等各個方面相關的工藝,同時研究新舊中國美學,將其轉化為現代服裝。今天,郭培更著眼於自己的根,但她的目光並沒有因此變得狹隘。「我仍被所有美的東西吸引。」她說。「我並不太在意產地,但我仍在學習中國傳統美學的途上,且相當享受其中。」
郭培在今年2024年12月舉行的「設計營商周」上發表演講,旨在探討奢侈品與工藝之間的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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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 Christopher DeWolf
Photos: by May James, Courtesy Zolima CityMag
This column is produced in partnership with Zolima CityMag, an online magazine that explores Hong Kong’s arts, design, history and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