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籍建築師Ole Scheeren︰未知未來的建築藍圖

國際知名的建築師 Ole Scheeren向來以大膽設計見稱,如今在落座深圳的最新項目中,試圖審視一道命題——建築能否超越視覺奇觀,為城市提供應對未來各項變數的韌力?  

Zolima CityMag2025.10.17

深圳是一座以光速發展的城市。1992 年,Scheeren 首次踏足該城市,當時這片位於香港以北的鄉郊地被規劃為經濟特區僅十餘年。他憶述:「那時的深圳,其實還沒真正成形。」三十年後,這座城市已發展成一個匯聚一千五百萬人口的大都會,成為亞洲最具實驗精神的建築試驗場之一。過程中,Scheeren 深度參與了這場變革:「我們在那裡已經累積超過十個項目」 ,「是有點瘋狂 

 

其中《後海混合園區》(Houhai Hybrid Campus)屬於他的最新項目,位於深圳西部新興地段,其構思為一個「全面整合的城市生態系統」,讓生活、工作、休閒與自然交疊共生。該項目預計明年竣工,將打破傳統巨型街區的封閉形式,分成四個相互串連的區域,並以迴環步道與天橋串聯,引人進入綠蔭庭園,同時往外城市伸延。Scheeren 說:「我們希望重新定義所謂『綜合用途』的概念,把它推到一個真正整合、前所未見的層次。」  

 

 

數公里之遙的 Tencent Helix則進一步擴充此理念——五十萬平方米的辦公空間圍繞一座高架巨型花園盤旋而上,一躍成為中國最大科技企業的全新國際總部。這棟建築同時展示了「海綿城市」的設計理念,旨在應對日益加劇且難以預測的極端天氣及暴雨挑戰。 

 

建築本身即是城市水文系統的一部分,分層綠化露台將雨水引流至新建的湖泊中,讓其吸收雨洪。這個項目的規模是 Foster + Partners 為蘋果公司在庫比提諾設計總部的兩倍,一改後者的封閉環形結構,呈現開放式的渦旋結構。Scheeren 解釋:「這項設計在規模上展現出城市的維度」,「但同時又與自然緊密交織」。這個公園並非獨立存在,而是被「抬升」至建築內部,鼓勵人與人之間的偶遇與互動。 

 

Scheeren 而言,深圳具有勇於重新思考規則的開放態度,這是許多其他老城市所缺乏的特質。他形容深圳「非常年輕」且「極具前瞻性」。回憶早期在此工作的經驗,他認為地方政府對新構想表現出異常開明的態度:「當時城市規劃者確切地思考:『我們該如何重新編寫自己的規則?我們成功讓城市高速發展,現在又該如何為居民注入相應的城市品質?』」正因如此,深圳城市進化的步伐,明顯比那些歷史悠久、體制成熟的城市走得更前。 

 

 

跨越地域的建築雄心   

 

Scheeren通往深圳的道路絕非筆直而單一。1971年出生於德國卡爾斯魯厄的他,先後在洛桑與倫敦修讀建築,之後加入位於鹿特丹的「大都會建築事務所」(Office for Metropolitan Architecture,簡稱 OMA),Rem Koolhaas的領導下成為合夥人。那段時期,他最矚目的作品莫過於北京的中央電視台總部大樓——一座由鋼鐵與玻璃交織建構、彷彿違抗重力的巨大環型建築,矗立於城市核心商業區域,宛如一件從外星降臨的龐然之物。該建築於2008年落成,至今仍是亞洲最具辨識度的摩天建築之一,象徵着中國邁向全球雄心新時代的標誌。 

 

2010 年,他自立門戶,創立旗下建築事務所Büro Ole Scheeren。若說 OMA 合夥期間的作品往往以挑戰與衝擊為核心,他的個人實踐則更著重於在壯觀的視覺張力與宜居的生活體驗之間尋求平衡。2013 年新加坡的The Interlace,以 31 幢住宅樓錯落堆疊成一個「垂直村落」,錯綜交織的六角形布局,挑戰高密度城市的住居方式;2016 年曼谷地標《大京都大廈》(Mahanakhon)以層層切割出的像素化立面(馬賽克效果)成為該市最高的建築;2018 年北京《嘉德藝術中心》(Guardian Art Center),則巧妙地把文化場機構、酒店與拍賣空間融為一體,靜靜佇立於故宮旁。 其鑲孔立方體形態巧妙呼應紫禁城的古老格局,彷彿一場現代與傳統並置的對話。 

 

這些作品既贏得讚譽,也引來批評。支持者讚賞其大膽與明晰的設計語言,認為它們挑戰了傳統建築類型,並為城市生活提供嶄新的想像;批評者則質疑,這些作品的宏偉氣勢有否可能蓋過了原本希望孕育的人文社群。Scheeren本人對這種張力顯然心知肚明。他指出:「建築遠遠不僅限於其形式、形狀、材料,或我們作為建築師所運用的各種技術操作」,「建築的核心,往往關乎人的體驗 

 

 

形由虛構 追隨故事 

 

這種對「生活體驗」的重視,儼然成為Scheeren作品的主旋律。創立其個人事務所時,他曾提出一個具挑戰性的理念——「形式,不應僅僅追隨功能,同時應該追隨虛構(fiction)。」在他看來,「虛構」並非虛幻,而是人們在空間中生活的想像片段——建築如何編織、塑造並引導日常生活的劇本。 

 

自然,是這段建築敘事的核心。《疊院》裡面,綠意滲透於庭院與屋頂露台之間,既鼓勵住戶在公共空間中交流,又保留了各自的私密天地。Scheeren將此視為一種原型——證明建築能在不犧牲個體性的前提下,孕育社群的凝聚力。十年過去,這個住宅群依然全數入住,這在新加坡投機性極高的房地產市場中並非理所當然。他說道:「或許最讓人感到欣慰的,是看到住在那裡的人們,如何真正把這個地方當成自己的家園,並以他們自身的故事重新賦予空間生命與意義 

 

隨後的多個項目一路延續這種思路。位於杭州、即將竣工的Urban Glen,以層層疊起的垂直露台容納辦公與酒店空間,並讓花園自然穿梭於建築體量之間。Scheeren在此明示他對「裝飾性綠化」的拒絕,他稱之為一種「視覺藉口(visual alibi)」。他強調:「解決之道,並不是在混凝土牆種上植物染成綠色,」而是要「讓自然以真正融入的方式存在,使其能提升並完善我們所創造的城市生活品質。」 

 

 

迎接未來的韌性力 

 

面對氣候危機,這種設計理念迎來了迫切性。中國近年積極推行「海綿城市」概念——以能吸收與釋放雨水的景觀系統應對極端天氣——Schereen亦全力擁抱這一面向。他指出:「我們必須為一個日益不確定、變化劇烈的未來而設計,」並進一步強調,建築應當成為「一種具備韌性的概念」。 

 

在他眼中,「韌性」不只是環境議題,也涉及社會層面。建築應能承受的不只是極端氣候,它必須有能力應對生活與工作方式的變化。 他說道:「所謂永續,並不在於短期的答案,不是問『我能否設計出一座明天能減少耗用20%冷氣的建築?』」,而是問,「這座建築在一百年後仍能繼續運作嗎?還是十五年後就已失去功能,被迫拆除?」 

 

要具備這種長遠視野,關鍵在於靈活性——因應需求重新定義用途的空間、兼納多元功能樓頂高度,模糊功能界線的平面佈局,此項種種才能讓建築真正長壽。在這個意義上,他於深圳的試驗項目——融合辦公、住宅、酒店與公園的混合型建築——不僅是對城市密度的探索,更是一場具前瞻性、針對無法全然預知的未來生活型態的預演。 

 

 

 

香港:靈感之城,未竟之作 

 

若說深圳是Scheeren的實驗場,香港則是他尚待實現的靈感繆斯。儘管他曾在港居住、於香港大學任教,並長年在本地設有辦公室,至今卻未有作品在此駐足。 

 

「有時候,事情需要等待合適的時機。」他提到,曼谷的《大京都大廈》是他在當地耕耘十年後的成果。然而,首次造訪香港的經歷,為他帶來深遠難忘的啟發——1992年的我城,極度壓縮的空間感,造就山海之間的「四維層疊」:街道、天橋、電梯、商場,晝夜不斷轉換。「那真是未來主義的極致」,他回憶道。這種城市高密度與野外自然的緊密相鄰,讓他體會到建築的可能性不只是將二者分隔,而是能夠將它們巧妙編織融合。 

 

諷刺的是,香港啟發了他的思考,深圳卻成為他實踐理念的試驗場。當香港日益趨於保守與謹慎,深圳反以開放的規劃文化,擁抱實驗與重寫規則。不過,他仍然希望有朝一日能在香港著手建築項目,他微笑道︰「我相信,我在香港的時刻終將來臨」。 

 

 

BODW 峰會前瞻 

 

今年12月,Scheeren將重返香港,於「設計營商週」(Business of Design Week,簡稱BODW)發表主題演講。他並非首次參與這個旗艦級峰會論壇。近二十年前,他曾在初屆論壇上擔任主題演講嘉賓;這次,他將回顧這段歲月——不僅是自身職業生涯的轉折,更包括在這個日益趨於不穩定的世界中,建築所處的位置與角色。

 

Schereen的創作軌跡,正好映照當代建築更深層的轉向:從標誌性地標,走向靈活生態;從形體塑造,轉為生活敘事的篇章;從剎眼間的視覺震撼,邁向能夠歷經時間淬鍊的發展韌性。 一直不變的,是他始終鮮明獨特的建築風格——果敢而不懼,雄心滿溢,從不向平庸低頭。 

 

這些建築如何真正適應城市中更為紛亂、難以預設的生活形態,從而展現出韌性,尚待時間印證。但至少,這正是它們的初心與野心。無論在深圳充滿實驗性的園區,抑或在新加坡洋溢生活氣息的庭院,作者都邀請人們成為主角,去佔據空間,去書寫屬於自己的故事。建築的竣工時刻,並非吊臂離場之時;它真正的生命,始於生活流入的瞬間——當自然重新尋回自己的位置,當城市學會以柔韌的姿態,向未知未來緩緩傾身。 

 

撰稿:Christopher DeWolf 

 

本文與網絡雜誌Zolima CityMag合作發表。Zolima CityMag 專注報導香港的藝術、設計、歷史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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